邹大妈天天在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，早就知道大河家的变故，此刻便有意关心关心他，谁料这小夥子呆呆傻傻，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她说什麽，光是四下张望，然後一脸呆滞惶然地摇晃著坐起，一瘸一拐地自顾自走下山去。

邹大妈看著他乾瘦的背影叹口气。这孩子从小就死了妈、死了爸、死了爷，眼看著生活好起来了，娶了老婆有了小孩，一眨眼全家又死光了，也不知是不是真像村民们传的那样，是天生的扫把星。

「作孽哟！」她叹息著重新挥起扫把，扫走大石头旁边游人丢下的一个饮料纸盒。

大河安葬了妻儿与岳母，辞了工作回到村子。他用那笔抚恤款还清了先前女儿手术欠下的债务，剩馀的都给他三舅治病。

村长替他写了个申请，经批准之後，大河在山神庙旁边摆起一个小摊，除了卖饮料，也卖竹编的各种小玩意。

平常卖的是蛐蛐、螳螂与蝴蝶，其他的小动物要贵一些。有些游人在山下长住几天，还可以在他那里按自己的要求订做，两三天之内可以拿到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，或者一辆小车，或者精致小巧的袖珍山神庙。

他仍住在秀秀家的祖屋里，占了一间小小的客房睡觉，其他的东西分毫不动，就好像他只是暂时借住，不是这家的主人。

他每天早上煮两个红薯两个鸡蛋，早早地来到山神庙前，摆好摊子，坐在大石头上，摆一个红薯一个鸡蛋在身旁，然後就低头默默吃自己那份，吃完了，就盘著腿坐在石头上开始编竹子。编到第三只蛐蛐的时候，第一批游人差不多就爬上山了。

中午他吃早上来之前蒸好的馒头配肉乾，有时候也炒一两个小菜带来，照例是要分山神一份的。

下午等游人都走了，他便收好摊子，去大石头上睡上一会儿。那块石头像有著奇特的魔力，他只有在那里才能安眠。

微风轻轻吹拂他的发鬓，而他在梦中睁开眼，就能看见翠绿袍子的神灵坐在他身边，黝黑的长发垂下来搭在他脸颊上，微微笑著看他。

他第一次在梦境里痛哭流涕的时候并未看清，乃至第二次梦见山神，大大地吃了一惊山神半张脸仍是旧时那般清俊，另外半张脸，却满是烧焦後的痕迹，焦黑的皮肤上腐肉横生，原本眉角的位置甚至隐约可见隆起的白骨，看著都不似人脸，只有那只眼睛，仍是温和深邃的黑。

「怕吗？」山神笑著问他。

他竭力摇著头，然後泪水就从他眼里淌出来，他捧著山神的脸，撩起对方遮掩的长发，再细细地看上一遍，二十六岁的青年再次哭得泣不成声。

「是那个时候遭雷劈的？」他哽咽著问，怕对方疼一样轻轻地摸著山神凹凸不平的脸侧。

山神笑著没说话，光是两臂环著他的肩，揉他的发。

十年了，纵然他是一根筋的笨脑壳，有些道理也该想明白了，他哭著继续道：「……是你救了我，你不该救我是不是？你遭老天罚了？你是不是不可以见我，还会遭罚是不是？」

山神没反驳，也没说什麽，光是揉著他脑袋，温和地唤他：「傻瓜。」

他哽咽著没再说话，泪眼模糊地凑上前去，他突然轻轻地，顺著自己的指尖吻上山神凹陷的脸颊。